為了證明我把飛狐外傳從頭至尾看了一遍,於是節錄幾段最動人心弦的部份。
胡斐見她臉色蒼白,柔聲道:「二妹,你累啦,快歇一歇吧!」程靈素聽到他溫柔體帖
的說話,更是說不出的傷心,哽咽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胡斐忽覺右手手背上略感麻癢,正
要伸左手去搔,程靈素一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,顫聲道:「別動!」胡斐覺得她手掌冰涼,
奇道:「怎麼?」突然間眼前一黑,咕咚一聲,仰天摔倒。胡斐這一交倒在地下,再也動彈
不得,可是神智卻極為清明,只覺右手手背上一陣麻,一陣癢,越來越是厲害,驚問:「我
也中了那三大劇毒麼?」
程靈素淚水如珍珠斷線般順著面頰流下,撲簌簌的滴在胡斐衣上,緩緩點了點頭。胡斐
見此情景,不禁涼了半截,暗想:「她這般難過,我身上所中劇毒,定是無法救治了。」剎
時之間,心頭湧上了許多往事:商家堡中和趙半山結拜、佛山北帝廟中的慘劇、瀟湘道上結
識袁紫衣、洞庭湖畔相遇程靈素,以及掌門人大會、紅花會群雄、石萬嗔……這一切都是過
去了,過去了……他只覺全身漸漸僵硬,手指和腳趾寒冷徹骨,說道:「二妹,生死有命,
你也不必難過。只可惜你一個人孤苦伶仃,做大哥的再也不能照料你了。那金面佛苗人鳳雖
是我的殺父之仇,但他慷慨豪邁,實是個鐵錚錚的好漢子。我……我死之後,你去投奔他
吧,要不然……」說到這裡,舌頭大了起來,言語模糊不清,終於再也說不出來了。
程靈素跪在他身旁,低聲道:「大哥,你別害怕,你雖中三種劇毒,但我有解救之法。
你不會動彈,不會說話,那是服了那顆麻藥藥丸的緣故。」胡斐聽了大喜,眼睛登時發亮。
程靈素取出一枚金針,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,將口就上,用力吮吸。胡斐大吃一驚,心
想:「毒血吸入你口,不是連你也沾上了劇毒麼?」可是四肢寒氣逐步上移,全身再也不聽
使喚,哪裡掙扎得了。
程靈素吸一口毒血,便吐在地下,若是尋常毒藥,她可以用手指按捺,從空心金針中吸
出毒質,便如替苗人鳳治眼一般,但碧蠶毒蠱、鶴頂紅、孔雀膽三大劇毒入體,又豈是此法
所能奏效?她直吸了四十多口,眼見吸出來的血液已全呈鮮紅之色,這才放心,吁了一口長
氣,柔聲道:「大哥,你和我都很可憐。你心中喜歡袁姑娘,那知道她卻出家做了尼姑……
我……我心中……」
她慢慢站起身來,柔情無限的瞧著胡斐,從藥囊中取出兩種藥粉,替他敷在手背,又取
出一粒黃色藥丸,塞在他口中,低低地道:「我師父說中了這三種劇毒,無藥可治,因為他
只道世上沒有一個醫生,肯不要自己的性命來救活病人。大哥,他不知我……我會待你這
樣……」
胡斐只想張口大叫:「我不要你這樣,不要你這樣!」但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對的神色
之外,實在無法表示。程靈素打開包裹,取出圓性送給她的那隻玉鳳,淒然瞧了一會,用一
塊手帕包了,放在胡斐懷裡。再取出一枝蠟燭,插在神像前的燭台之上,一轉念間,從包中
另取一枝較細的蠟燭,拗去半截,晃火摺點燃了,放在後院天井中,讓蠟燭燒了一會,再取
回來放在燭台之旁,另行取一枝新燭插上燭台。
胡斐瞧著她這般細心佈置,不知是何用意,只聽她道:「大哥,有一件事我本來不想跟
你說,以免惹起你傷心。現下咱們要分手了,不得不說。在掌門人大會之中,我那狠毒的師
叔和田歸農相遇之時,你可瞧出蹊蹺來麼?他二人是早就相識的。田歸農用來毒瞎苗大俠眼
睛的斷腸草,定是石萬嗔給的。你爹爹媽媽所以中毒,那毒藥多半也是石萬嗔配製的。」胡
斐心中一凜,只想大叫一聲:「不錯!」程靈素道:「你爹爹媽媽去世之時,我尚未出生,
我那幾個師兄師姊,也還年紀尚小,未曾投師學藝。那時候當世擅於用毒之人,只有先師和
石萬嗔二人。苗大俠疑心毒藥是我師父給的,因之和他失和動手,我師父既然說不是,當然
不是了。我雖疑心這個師叔,可是並無佐證,本來想慢慢查明白了,如果是他,再設法替你
報仇。今日事已如此,不管怎樣,總之是要殺了他……」說到這裡,體內毒性發作,身子搖
晃了幾下,摔在胡斐身邊。
胡斐見她慢慢合上眼睛,口角邊流出一條血絲,真如是萬把鋼錐在心中鑽刺一般,張口
大叫:「二妹,二妹!」可是便如深夜夢魘,不論如何大呼大號,總是喊不出半點聲息,心
裡雖然明白,卻是一根小指頭兒也轉動不得。便是這樣,胡斐並肩和程靈素的屍身躺在地
下,從上午挨到下午,又從下午挨到黃昏。要知那碧蠶毒蠱、鶴頂紅、孔雀膽三大劇毒的毒
性何等厲害,雖然程靈素替他吸出了毒血,但毒藥已侵入過身體,全身肌肉僵硬,非等一日
一夜,不能動彈。這幾個時辰中他心中之苦,真非常人所能想像。
胡斐身旁躺著三具屍首,一個是他義結金蘭的小妹子程靈素,兩個是他義妹的對頭、背
叛師門的師兄師姊。破廟中一枝黯淡的蠟燭,隨風搖曳,忽明忽暗,他身上說不出的寒冷,
心中說不出的淒涼。終於蠟燭點到了盡頭,忽地一亮,火焰吐紅,一聲輕響,破廟中漆黑一
團。胡斐心想:「我二妹便如這蠟燭一樣,點到了盡頭,再也不能發出光亮了。她一切全算
到了,料得石萬嗔他們一定還要再來,料到他小心謹慎不敢點新蠟燭,便將那枚混有七心海
棠花粉的蠟燭先行拗去半截,誘他上鉤。她早已死了,在死後還是殺了兩個仇人。她一生沒
害過一個人的性命,她雖是毒手藥王的弟子,生平卻從未殺過人。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後,再
來清理師父的門戶,再來殺死這兩個狼心狗肺的師兄師姊。「她沒跟我說自己的身世,我不
知她父親母親是怎樣的人,不知她為什麼要跟無嗔大師學了這一身可驚可怖的本事。我常向
她說我自己的事,她總是關切的聽著。我多想聽她說說她自己的事,可是從今以後,那是再
也聽不到了。「二妹總是處處想到我,處處為我打算。我有什麼好,值得她對我這樣?值得
她用自己的性命,來換我的性命?其實,她根本不必這樣,只須割了我的手臂,用他師父的
丹藥,讓我在這世界上再活九年。九年的時光,那是足夠足夠了!我們一起快快樂樂的度過
九年,就算她要陪著我死,那時候再死不好麼?」忽然想起:「我說『快快樂樂』,這九年
之中,我是不是真的會快快樂樂?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歡袁姑娘,雖然發覺她是個尼姑,但思
念之情,並不稍減。那麼她今日寧可一死,是不是為此呢?」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,心
中思潮起伏,想起了許許多多事情。程靈素的一言一語,一顰一笑,當時漫不在意,此刻追
憶起來,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,才清清楚楚的顯現出來。
「小妹子對情郎——恩情深,
你莫負了妹子——一段情,
你見了她面時——要待她好,
你不見她面時——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!」王鐵匠那首情歌,似乎又在耳邊纏繞,
「我要待她好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她已經死了。她活著的時候,我沒待她好,我天天十七八
遍掛在心上的,是另一個姑娘。」
她什麼都料到了,只是,她有一件事沒料到。胡斐還是沒遵照她的約法三章,在她危急之際,仍是出手和敵人動武,終致身中劇毒。又或許,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。
她知道胡斐並沒愛她,更沒有像自己愛他一般深切的愛著自己,不如就是這樣了結。用情郎身上的毒血,毒死了自己,救了情郎的性命。很淒涼,很傷心,可是乾淨
利落,一了百了,那正不愧為「毒手藥王」的弟子,不愧為天下第一毒物「七心海棠」的主人。少女的心事本來是極難捉摸的,像程靈素那樣的少女,更加永遠沒人
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麼。
突然之間,胡斐明白了一件事:「為什麼前天晚上在陶然亭畔,陳總舵主祭奠那個墓中
姑娘時竟哭得那麼傷心?」原來,當你想到最親愛的人永遠不能再見面時,不由得你不哭,
不由得你不哭得這麼傷心。
看到這一段,每每不能自己,一對淚珠逕自在眼眶裡打轉,只道是天氣乾爽,濕潤一下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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